八宝印泥传人杨锡伟
■南翔
楔子
漳州有三宝:八宝印泥、水仙花与片仔癀。
你吃过八宝饭,喝过八宝粥,可是你听过、见过、用过八宝印泥吗?
在中国传统文化中,八是一个好数字,八字成串的车牌在任何一个城市都能够拍出高价。以八宝名之的除了饭与粥,还有植物,多年生草本八宝,根茎可入药,有清热解毒、散瘀止痛之功,花供观赏。佛门中也有八宝,依次为宝瓶、宝盖、双鱼、莲花、右旋螺、吉祥结、尊胜幢、法轮,是藏传佛教中八种表示吉庆祥瑞之物;寺院、法物、法器、佛塔,以及藏、蒙民居、服装和绘画作品中,多以此八种图案为纹饰,藉以象征吉祥、幸福、圆满。
初始的八宝印泥来自八宝药膏,因该药膏中有麝香、珍珠、猴枣、玛瑙、珊瑚、金箔、梅片和琥珀八种原料,故以八宝名之。这里面麝香、珍珠是人所皆知的名贵药材,猴枣、梅片知之者不多,其实猴枣的名贵仅次于犀牛角,是原产印度山羊肠胃里的结石;梅片为龙脑香科植物龙脑香的树干提取结晶,既是名贵珍稀药材,也是高级香料和重要的化工原料,广泛使用于复方丹参滴丸、冠心苏合丸、麝香保心丸等中成药。至于玛瑙、琥珀等既是饰物又是矿物类药材,中医药典早已有之;金箔的定惊、安神与养颜之功,也是传之久远。
八宝印泥里面为何源自药膏?这里有一个资料:始创于清代康熙十二年(1673年)的八宝印泥,创始人魏长安原本经营的是一家药店——源丰药店,此人好发奇想,不仅售药,也搞研发,用八样药材制作的八宝药膏,可治刀伤、火伤、狂犬咬伤、皮肤溃疡,有退黄疸、拔毒、生肌的功效,却因价格昂贵,问津者寥寥无几。魏公平素雅好书画,某次印泥不凑手,偶用药膏钤印,但见光泽如新,鲜艳照眼。于是一边制作药膏,一边研制八宝印泥应市。
手中的一本由刘海粟当年题名的小册子《漳州八宝印泥》说:“(八宝印泥)克服了历代沿用以蜜敷朱盖章易脱落,不耐藏的缺陷。文人墨士惊为异宝,一时生意兴隆。”
何谓“以蜜敷朱”?网上查询若干条出处,皆来自我手中的小册子,并无阐发,不得已,我于漳州采访之后返回深圳,微信询问八宝印泥国家级传人杨锡伟,他留言告知:古时调制印泥,用的是蜂蜜,盖印之后色泽易褪。
当时的汀漳龙道尹(晚清时设汀漳龙道,下辖汀州府之县、漳州府之县与龙岩州,道尹是民国初年之官名,管理下辖各县行政事务,隶属省长)侯嗣达用过后,认为品质极优,便劝他专营八宝印色,并为其店取名“丽华斋”。嗣后侯道尹将八宝印色作为贡品送上京城,乾隆皇帝用后十分满意,将其颁赐近臣,又派员到漳州征调,专供朝廷使用。清末,龙溪知县曹木章曾颁布告示,禁止假冒魏氏丽华斋八宝印泥。清光绪三十年(1904)六月,清廷亦颁《商标注册试办章程》,魏氏丽华斋八宝印泥注册“钜鹿牌”。魏氏丽华斋曾于1915年在广告中写道:“秘制八宝印色在前清康乾之时已驰名都中。凡至京师通人学士、大书画家,莫不器重之。”
国人心态,但凡贡品,无论吃、穿、药、用,都是好的;这种看法,与早些年我所经历的物质匮乏年代,百姓都稀罕“出口转内销”差堪近似。
2019年1月6日是一个周日,天气稍显阴湿,我与漳州友人一起来到了漳州老城区青年路242号,抬头便见“八宝印泥厂”几个朱红大字。进得一楼售卖印泥兼及文房四宝的店面,瓶装、罐装与盒装的各式印泥令人目不暇接。未及一一细看,一个面目白皙、身着一件黑色夹克的中年男子闻声下楼,他用带着闽南口音的普通话引我们上楼。
这就是我今天要采访的对象——八宝印泥的市级、省级、国家级非遗项目代表性传承人杨锡伟。
一
1964年1月4日出生的杨锡伟,我们采访之时,刚过了55岁生日。
他就是在芗城老城区呱呱坠地的,是打锡巷土生土长的漳州人。漳州是第二批颁授的国家历史文化名城,类似打锡巷这样的古旧街巷自然是这座名城的组成部分。此巷曾以制锡器而闻名,许多人以此为生,如以前的酒壶大多为锡制;除此外,还有一部分人是从事锡铂纸业,后来大家叫习惯了,所以就叫成“打锡巷”。“文革”当中,打锡巷一度易名为“卫东路”,那是更为应景的一个时代徽记。
杨锡伟的父母都曾供职国企。1971年,他7岁发蒙读书。小学5年,初中两年,1978年毕业时还不到十五岁。杨锡伟共有7个哥哥姐姐,一拨儿都赶上了知青上山下乡。他排行最末,有幸排除在“大潮”之外,却也因父母养育负担太重,早早出来工作了——未成年人,当然只能打零工。先后在罐头厂装箱,在糖厂搬运……。适逢改革开放,可以不凭出身凭本事吃饭了,而之后风起云涌般的读书热中,也知道文凭的紧要,他后来的高中和大学文凭,都是边工作,边读书,边上课,一册一册,一年一年,慢慢叠加、累积,勤奋辛苦拿到的。
1985年,年方20出头的杨锡伟招工到了青年公司做印刷,主要的印品就是塑料袋。 这样的工作于他而言,毫无挑战性,所幸两年之后他调到了八宝印泥厂,从此开启了他长达30余年不离不弃的研发与调制印泥的人生之旅。
在做业务工作的同时,由领导牵头,印泥厂很快成立了一个印泥兴趣小组。志同道合者,兴趣存焉。6个年龄相当的人在一起砥砺切磋,没日没夜地在油啊泥啊以及各种配方里面琢磨、比较、试验。那一段时光特别令人怀念,而其中一位,都过世几年了。一生,有时候就是那么短暂。
除了笔墨纸砚,印泥也是我国特有的文房之宝,古往今来,无论是文件签署,文物典籍以及金石书画之钤记,都要用到印泥。据史书记载,印泥的发展已有二千年的历史,早在春秋秦汉就已使用印泥,那时的印泥是用黏土制的,用时以水浸湿,这就是当时称封泥(亦称泥封,乃古代用印的遗迹)。到了成熟的纸张造出来之后,人们又改用水调制朱砂于印面,印在纸上,这就是印泥的雏形,到了元代,人们开始用油调和朱砂,之后便渐渐发展成现代的印泥了。
可以说,朱砂的有无是印泥质量高低的一个分水岭。辨识印泥是否朱砂所制,可用一个简易的方法:钤印于纸张上,再将纸张背面置于电炉上方烘烤加热,观察印记的颜色——随着温度的升高,印记颜色逐步变暗褐、趋黑;纸张离开热源后,印记马上反弹,恢复原初本色。有以上现象的即是朱砂印泥,反之(加热后颜色不变化)则非朱砂印泥。我们现在见到一些古画,其画面上的诸多颜色经受不住岁月的磨蚀,业已消褪殆尽,可上面的印章仍然鲜红抢眼,此便是朱砂印泥稳定之功。朱砂为红色黄光六方晶体天然辰砂族矿石,是水银的硫化物,其分子结构较为对称、稳定,具有高度的着色力和遮盖力、良好的耐化学性及对光的稳定性、不溶于水等优点。可以说朱砂是“宝石级”的优质颜料,此乃古今人们选用它制作印泥的原因。
其他颜料并非不能做印泥,可其色泽、品相、韵味、遮盖力、厚重感和耐久性能均不如朱砂。好的印泥无需保养,只需使用之后盖密防尘,置于室内常温下即可。如久放不动遇少许渗油,可在使用之前拿印筋(骨质或玉石所制的搅拌用小棍)顺着一个方向略为翻拌,即可正常钤盖。质次的印泥先天不足,费心呵护也难以保证其质量。高档印泥因由朱砂、植物油、植物纤维构成,可以保障印泥历久弥新,本质存焉。
当年的兴趣小组虽然小,也是一只五脏俱全的麻雀:厂长、书记、财务科长、供销科长、再就是杨锡伟与一位青工同事,如果说其他人或许都是挂名的,他俩可是真正在一线搞研发。杨锡伟觉得,一是努力,二是用心,那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情。厂里当年多达七八十名员工,八宝印泥车间之外,还有墨汁车间、印刷车间,市场竞争已经形成,墨汁与印刷生产都缺乏竞争力,人浮于事是普遍现象。竞争也在工厂内部发生,与他一道搞研制的同事忽向厂长提出做配料一个人就够了,于是杨锡伟又回到门市部去做业务。
不管在哪个部门,他深知只有研发出高质量的产品,才是企业生存的王道。墨汁车间与印刷车间,技术含量都不高,很多私家作坊都会做,唯余印泥或存一线生机。况且此时,他与印泥之间已经生发了一种微妙的情愫。
兴趣恰与感情相同,一旦生根,自如春雨滋润,分蘖萌发。工余时间,他默默在家伴随着朱砂、艾草、花椒、蓖麻油……一堆瓶瓶罐罐,琢磨着、配置着、调制着。也不时到书店、图书馆去找资料,在与老人以及书画家的闲聊之中,也希望得到片言只语的启迪。
时光如轮,对于经历过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人来说,用跌宕起伏、变幻莫测来形容,乃是恰如其分。而从企业走过来的人,转制前后的那种阵痛、彷徨与漂浮,很久都难以消弭。现在看来,“转制”一词或过于笼统了,大的时代背景固然有相通的荣辱,分散到不同的个体,亦有不同个体内在的不一样的悲欣。
二
1998年,市二轻局经过调研,决定任命杨锡伟担纲厂长。
这时的工厂其实已经山穷水尽。此前墨汁车间与印刷车间先后倒闭了,效益不好,人心思散,原本七八十名员工如今只剩半数,且多是在混日子。与厂子的关系,是“离不掉”,也“好不了”,且一干人马,均靠独树一帜又萧然无声的印泥车间虚度时光。
无论是厂里还是主管部门二轻局的头儿,都相中了杨锡伟,觉得他话不多,却能干,尤其爱琢磨,肯吃苦。
会下象棋的人大概都熟知象棋走法的一段熟语:马走日,象走田,车走直路炮翻山,士走斜线护将边,小卒一去不回还。
杨锡伟既非车马炮,亦非将士象,他就是一个小卒。即便当了厂长,也是一个必须身先士卒的厂长。至于这个无名小卒,是旗开得胜,所向披靡?还是出师不利、颠踬多舛?他都没有详做考虑,“一去不回还”则是可以想见的。也是,在一个濒临倒闭的厂子里,再退又能退到哪里去啊?!
1998年接任厂长之后,他才知晓,厂子的家底比他事先预想的还要糟糕。他看到财务报表,盘点家底之时真是欲哭无泪,所欠银行账款达100多万元,对一个小厂而言,无异于如冰著体,心里整个都是凉的。原以为还有60多万的货款可以冲抵,却发现那一大堆印泥黏糊糊的,要么是次品卖不出去,要么是发出去了也将被退回——那样的残次品不仅市场拒绝,连自己也无法认可。
临危受命,接手一个烂摊子,身边是40多人的吃喝拉撒,每人背后还有一个满是期盼的家庭。说不后悔是假的。坐在我对面的杨锡伟至今忆起,仍然心有余悸,连说自己真傻啊。第一个月执掌印柄,财务账上仅余300多块钱,他觍颜向一个个亲戚告借了两三万块钱,勉强发了一个月的工资,藉以稳定军心。现在想来,还是一个傻。又不是你自己竞聘要当这个厂长而是领导任命的,哪有你去向亲戚私人借贷发工资的道理呢?!
况且瓮中无米、囊中无钱才觉得日子过得真是煎熬。怎么好像才发工资不久,呼啦啦一个月就过去了,又到了关饷的日子?
好在一些老工人表示了理解与支持,认可不能按期发薪水的严峻现实,用现在的词语来说就是:共克时艰。过了两三个月,财政也一伸援手,给予了10万元的拨款借贷,这才得以启动与维持正常的生产秩序。这10万元堪称及时雨、雪中炭,杨锡伟靠此起步、勉力前行。到了第三、四个月有了进账,就陆续还清了。
如果说老员工与财政的支持令他难忘,还有一二供货商他也不能忘怀。印泥厂因欠款出了名,很多供货商都避之唯恐不及,不愿赊账供货。那次到景德镇采购印泥缸,跟人家坦承目前遭遇的困难,人家相信了。商品经济大潮中,信守契约很重要,心与心的触摸,眼对眼的沟通,那一股互信的清流,洵然也是可交的证明。对方不仅允许赊账,还将原本一元一只的印泥缸降到八毛出手。
欠款甚多,收不抵支。无奈之下,一方面发动职工集资,另一方面成立了一个弘雅公司,法人代表还是杨锡伟,两块牌子,一套人马。成立这么一个公司的主要目的,盖因货款每一回笼,刚想用来买原材料及发工资,却很快被银行截留还贷去了。如此这般,没有源头活水,何谈溪涧长流?刚成立的弘雅公司充当了资金回笼的蓄水池作用,将点滴入池的珍贵水流,用于滋润与浇灌万斛之苗。
百舸争流之市场,最后胜出的必定是产品独特、质量上乘者。
除了抓管理及效益,素喜钻研的杨锡伟,更多的时间还是花在产品的研发上。不仅研发,重要的工序都是他自己亲手完成。
印泥的制作跟中药的炮制很相像,对了,印泥也叫炮制。
如果说中药的炮制目的,主要是加强药物效用,减除毒性或副作用,便于贮藏和便于服用,那么印泥的炮制就是经过多道手工工序,呈现明、爽、润、洁、易干、不落、不泞、不粘、不冻的特点。当年魏长安从八宝药膏得到启发,启用朱砂、珠粉、真腊石、赤金粉、石钟乳、珊瑚屑、水晶粉、冰片等,杂以艾绒为胎,制成了八宝印色,藉丽华斋为号,广为推布。代代承传的八宝印泥当然有承继、有升华,此之谓:推陈出新。迨至现代,简言之,高档印泥主要由朱砂、植物油与植物纤维构成。
到了杨锡伟手中,主要原料为蓖麻油、朱砂、艾绒等多种中草药。
炮制油是第一道门槛,也是最吃重的一道工序。
油必是陈年蓖麻油。蓖麻油是脂肪酸的三甘油酯,存在于蓖麻的种子里,其含量为35%~57.%,用榨取或溶剂萃取法获取,广泛用于工业、医药及化妆品中。杨锡伟十分清楚,用料讲究是优质的前提。八宝印泥用的是上好的陈年油,存放时间最好是10年上下。油中加入十几种中草药一起熬制,去掉油本身中的异味与水分,汲取药材中的香气及防虫、防蛀等有效成分,之后密封,放置阳光下照晒,为达到其稳定性,存放半年以上再用会更好。熬制的时候一定要心气平和。他举例道:“如果今天你跟人家吵架了,煮出来的肯定不行。火太大烟过浓不行,火太小烟不够也不行。”
二是朱砂选料与研磨。朱砂又称辰砂、丹砂、赤丹、汞沙,是一种硫化汞矿物,原本是炼汞的主要矿物原料,却也是中药材,具有镇静、安神和杀菌之功。古代一些帝王与道士追寻长生不老,沉迷炼丹,即是丹砂。八宝印泥从贵州铜仁进货,杨锡伟更钟情旧朱墨做原料,比之朱砂矿石更细腻柔和。各地朱砂矿经过历朝历代的开采,颜色纯正的矿石已然难得,故而一般制作用的朱砂都加入了工业原料。杨锡伟对纯天然原料,近乎痴迷,绝不愿为省钱省事,减损“物力”。他反复跟我道:“我买朱砂是最好的,是药用朱砂。好的朱砂一吨78万,好的朱磦一吨83万,如果在里面掺杂30%的石粉就便宜很多,三四十万吧。掺杂的我绝对不要。”
三是艾草的搓洗抽丝。以往艾草是用姜水熬制,熬到一定程度再洗,洗掉皮晒干再抽丝。气温越高越好,一年只能做两三个月。杨锡伟手中改变了这个程序,直接搓艾、抽丝,非常辛苦。他甚至直接到乡下去指导农家如何搓丝,放在簸箕里,用生艾搓丝,先搓后抽。因是纯手工,价钱不低,一克成品艾草高达1.4元。
……
经过一系列琐细繁缛的工序,装缸保存。高档的印泥还要在封存前加一帖金箔,杨锡伟道:“金箔是非常薄的一片,放进去要很仔细,很费功夫的,不然就会碎掉,品相就破坏了。有人怀疑,问上面那一层是不是布,那绝对不是布,是真正的金箔。”金箔既是老祖宗的标识,亦有原装封存之意。印泥制成后不能马上使用,必须经过一段时间的存放,才可放入瓷质的印盒内,以供启用。
三
在与杨锡伟一个下午的聊天之中,他的聪慧、执着与钻研劲头给我很深印象,除此之外,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谨慎、提防心和保密态度。
譬如用料成分,现在信息发达,除了书面资料,各种网上资讯也多,严格的保密很难做到。清人魏长安研制八宝药膏的要药之首是麝香。麝香即使在一两百年前也是名贵药材,《神农本草经》将其列入药中上品,历代医家均誉其为“诸香之冠”。更不用说晚近几十年,麝类野生动物早已踪迹难寻了。我这次到漳州,也去了漳州三宝中的另一宝——片仔癀博物馆参观,始知单一中成药中,片仔癀在海外销量最大。来前的疑问是他们从哪里得到天然麝香的——在此释疑——国家批准该企业在陕西、四川各有一个麝的养殖基地,人工养麝,活体取香。魏长安在八宝药膏的基础上研制八宝印色,自然不会再用到昂贵而并非必须的麝香了。
饶是如此,那些名贵药材的过往,依然予人强烈的吸引与丰沛的想象。
杨锡伟讲到自己用料的讲究之余,也谈到买料的障眼法,亦即买中草药,往往是分跑几家药店,有时还特意跑到僻静乡村的药店去买,以免让外人归总分析出这个八宝印泥掌门人大概的配方。至于常常去买八角、花椒、胡椒,一买一大包,不熟悉的还以为他是卤菜店的大厨,等着他手里的调料烹制出香喷喷的猪下水呢。
杨锡伟不仅不肯对任何人包括来访的各路记者及作家,告知八宝印泥的全部或大部分用料,如同片仔癀目前也只肯公布四味主要用药:麝香、牛黄、三七、熊胆,他只说八宝印泥需要朱砂、朱磦、八角、花椒……。
我采写手艺人,主要关注的是两个方面,一是他们的经历,二是他们的技艺。故而希望在保密的前提下,看到一些、明白一些、呈现一些。却也只在他不勉强之时,上楼去看了一个几平米见方的工作室,除了一个架子上摆满沾着红色印泥的碗,一只微波炉,别无长物。因在技艺方面我无法探知更多、感受更多与铺陈更多,只能尽量利用现有的采访与资料典籍中的钩沉,藉以迂回呈现。
他道,曾经被人家偷看过一道工序,那时候保密意识不强,并非处处锁门。那次是一个上海的同行过来拜访,在二楼会议室聊天。中途他说出去上厕所,结果客人没有去卫生间,跑到工坊去看了。本印泥的工序并非尖端,若是同行,一看即知。得到教训,现在工坊都上锁,“闲人免入”。
也有一个同行用了激将法,希望套出更多门道,对他说:你们要提高质量就要提高熬制的温度,我们都用到400度以上了。他一听即知,这是假话,回应道:“我们比你们的温度更高,都超过500度了。其实,哪里可能到400度,到那个温度肯定什么都化了!到什么温度,大略控制多久,再慢慢退火——我们现在还坚持用木炭火,就是为了求得稳定的质量。”他露出难得的笑脸道,“我知道他想套出我的秘密,他想蒙我,我也会反过来蒙他。”
在一个专利技术得不到有力保护的现实环境中,我能理解他时时提起与绷紧的防范之心。
正如前年我去“中国宣纸”,董事长一句话让我惊讶,他说很多书画家都没有用过真正的宣纸,他们用的是书画纸。采访了八宝印泥传人之后,亦可加一句:很多人都用过印章,但未必用过印泥,他们用的或许只是印油。印油主要用于公文盖章,印油是液体状的,类似于红钢笔水,盖出的章印颜色较浅。多年以来在财务等方面,对使用印泥还是印油没有特别的要求,只要清晰就可以。为方便起见,用印油的较多。
即使用过印泥,普通公私章所用印泥与书画用印泥,质量也判若云泥。
善用印泥的人选择好印泥,类同善书画者选择好笔墨,善治印者选择好石材。其品质的优劣与高下,直接影响其艺术效果的彰显。此所谓差之毫厘,谬之千里也。篆刻钤印或书画上用的印泥,不是一般文具店所售之印泥。文具店所售印泥因其质粗,油重,色浮,不能表达印章之本来面目。不可用作治印、钤样以及书画盖印。
有人这样类比:印泥是印章的衣服。衣装不整,则不免失之寒碜;印泥不佳,则印章不能生色。
不少资料显示:中国产的印泥,以漳州八宝印泥厂、北京的荣宝斋、杭州的西泠印社三处最有名(也有加上常州璟玉堂的龙泉印泥的)。好的印泥,色泽鲜明,厚亮细腻,永不晦变,且沉厚不走油,拓用之后,印泥上会留结一层光泽。
杨锡伟为八宝印泥做过多个课题研究,譬如1996至1998年他做的《八宝印泥耐高温、耐热性、耐水性的改进提高》,在保护原有特色的基础上,提高了产品品质。经多次试验,产品在正负100度恒定温度中,色泽不变,盖印后放在清水中浸泡48小时不褪色。
“丹霞牌”“八宝牌”印泥因其“鲜艳饱和、气味芬芳、浸水不化、色泽长新、燥天不干、雨天不霉、夏不渗油、冬不凝冻”八大特点,历年来获誉无数,也得到书画篆刻界的喜爱与推崇。
1983年,“漳州八宝印泥配方”被国家轻工业部定为绝密级。1993年12月漳州八宝印泥被国内贸易部认证为“中华老字号”。2006年4月,漳州八宝印泥再次被中国文房四宝协会认定为“国之宝”。2008年6月,列入国务院公布的第二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。
漳州八宝印泥,既是文房用品,也是旅游纪念品。依照传统进贡清廷方式,已有特级贡品、一级贡品、贡品、极品、珍品、上品等六种等级;有半两、一两、二两、四两、十两、二十两等多种定量;有樟木盒、脱胎盒、皮纹盒等多种装璜。
谈及厂里目下的状况,杨锡伟告诉我,身边多为青工,她们好学多思、上进心强,网上宣发与销售的主力是她们,常常是一个人身兼数职。在市场竞争激烈的当下,唯有不断变革图新才能生存。杨锡伟的女儿杨煜便是父亲的传承人之一,1992年出生的杨煜本科学的是工艺美术,这么多年的“跟班”,女儿整套都会做:配料、分装、销售……
秘方也郑重交付了女儿。
但是,老爸还是“留了一手”,没有将搅拌及熬制技术合盘托出。
他说:“配方也好炮制也好,其实都很简单,难以把握的是过程。情绪稳定、平心静气才能熬制好。让她再跟我几年吧,等到她完全褪去了浮躁之气,再教给她不迟。”
访谈结束出门之后,天色放晴,大街小巷飘逸着水仙花的芬芳。
我想,如果说杨锡伟制作八宝印泥有很多诀窍,那么这条培育传承人之形而上的诀窍也一定不能遗漏。
关于作者
南翔,教授,一级作家,著有小说、散文、评论《南方的爱》《大学轶事》《前尘:民国遗事》《女人的葵花》《叛逆与飞翔》《当代文学创作新论》《绿皮车》《抄家》等十余种;作品在《人民文学》《上海文学》《北京文学》《中国作家》等刊发表百余篇,作品在江西、北京、上海、广东等地获奖20余个,小说两度获提名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,并四度登上中国小说排行榜;另著有非虚构文学《手上春秋——中国手艺人》。